這是一首帶有濃烈陜北味的流行歌《我是子洲人》,歌詞是這樣的:“從小在那山溝溝,不忘那日月和憂愁,靠天吃飯的歲月里,有那唱不完的信天游,一年四季在外頭,混不出樣來不回頭……”
當這首歌響起,緊接著另一首哥又在耳邊響起—《山那一邊》歌手是一個子洲籍女歌手郭濤,還有陜北百靈鳥王二妮唱的《圪梁梁》,一聲聲信天游把我?guī)Щ氐搅嗽鴳?zhàn)斗了兩年的子洲。
子洲是民歌的海。只要一個審美正常的人,到了陜北,站在山峁峁上,面對無垠的高原,面對空闊無邊的天空,看著溝壑間如同大地皸裂的皮膚一樣的山川,會忍不住著說,真大啊,真高呀,真遼闊啊!在這樣的空間里,人們不由得會高聲唱起來。事實上,陜北用歌聲談情說愛,用歌聲訴說苦難,用歌聲贊頌英雄和責罵佞人。
陜北歌舞的中心是綏米一帶,子洲處在這個區(qū)域的核心。一個人,走在子洲的山坡坡上,眼見還有漫長的路要走,路上有許多心事要想,有許多人要念想,于是你不由得哼出:哥哥你走西口,妹妹我實在難留……
歌聲融入當?shù)厝说纳。每天,在子洲縣城的東關(guān),還有一些十分傳統(tǒng)的農(nóng)人,頭上裹著白毛巾,乘著毛驢拉的板車,一大清早就來到子洲中學附近,把翠生生的青菜、紅腫紅腫的水蘿卜,一大團一大團的白菜擺在路兩邊,也不叫買,就坐在板車的轅上,輕聲哼唱:“走頭頭的那個騾子喲三盞盞的那個燈,白脖子的那個哈巴喲,朝南的那個咬……”你買菜后要給他掃碼付錢,他搖頭沒有碼,你只好把錢掃給旁邊的年輕人,再把現(xiàn)錢轉(zhuǎn)給他。這些老人的菜很少,基本是自家地里種的,賣相并不好看,只有小幾把菜,一個多小時后,基本上就賣完了,然后他解開拴在電線桿的驢,套好車子,鞭子一揚:“得其,走了。”給我們留下一聲聲蒼老的聲音:“對面面的那個人兒喲,我要回來了……”
子洲與綏德兩地兩鄰,以前部分地方本就是一家,不可分割。兩地的許多地名,富有情調(diào),似乎長到了民歌的肉里。綏德城北十幾里就是三十里鋪,那是210南北大通道上的一個重鎮(zhèn),以羊肉面和石雕而著名,過路的客人,不由得吟唱出這么幾句: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,五十里路上瞄啊呀么瞄妹妹,半個月瞄你十五回,十五回……
就是這個鎮(zhèn)子,還有一個凄美的情歌會流過你的心里,傳到你嘴里,也許你會和同伴們會一起高唱起來:提起家來那個家有名,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,四妹子愛上那個三哥哥,你是我的心上人……四妹子與三哥哥先是愛而不得,要被迫嫁給個死老漢,多虧了解放,窮人挖掉了窮根當了個主人,他們才能夠修成正果。有一次,我坐火車從西安到綏德,一個綏德大姐說,你知道嗎?四妹子還活著,老太太硬朗著呢,現(xiàn)在兒孫滿堂。我說,四妹子三哥哥都活著,還要活下去,活他個幾千年。大姐先是愣了一下,接著笑了,說,只要我們陜北人不死,他們就能一直活。
子洲人的血里都融進了歌舞。我的學生們,相比城市的孩子,知識真是有限,四面的山坡?lián)踝×怂麄兊囊暰。有次一個學生膽怯地問我:“老師,你去過南川嗎?我奶奶說南川比水地灣要遠。”南川是子洲南部一帶的統(tǒng)稱,距縣城只有幾十公里的路。就是這個孩子,平時靦腆得像只貓,當我問誰會唱歌的時候,她馬上說,我會唱,會唱《圪梁梁》,接著高亢入云的民歌就在教室上空里環(huán)繞,唱到要緊處,全班的孩子一齊高歌,那氣勢絕不輸于塵土飛揚的安塞腰鼓。
我剛到子洲時,問一位當?shù)嘏笥眩菏遣皇顷儽比嗣咳硕紩儽泵窀琛Kα,反問我一句:那是不是關(guān)中人每個人都會唱秦腔?我懂了,陜北人愛民歌,聽民歌,但不能唱的人大有人在。不會唱的人就不歌舞了?就不會熱鬧了?上天還發(fā)明了嗩吶,還有秧歌呢。
子洲城真不大,從東到西,兩條長街,步行不到一個小時全部走完。關(guān)中許多鎮(zhèn)子都比它大,估計它的大小如同富平縣的莊里,周至的啞柏,藍田的湯峪吧。就是這樣的一個小縣城,整天籠罩在城里的,是嗩吶聲,如霧如云,揮之不去,人們樂在其中。
你看,一隊紅色的隊伍過來了,前頭的丑婆娘賣弄的扭著,后面是秧歌與樂手,喜洋洋的樂聲也使嗩吶匠趾高氣揚起來,然后是騎著高頭大馬的新郎,他與馬都是一身的大紅綢子花,再就是一頂八人的大紅驕子,里面是嬌滴滴水靈靈的新娘子,一大群親朋好友說說笑笑地相跟著;你再看,一大群白色的隊伍來了,男男女女的孝子賢孫,拄著哭喪棒,極盡哀痛,哭哭啼啼地出城去,要到山坡上送祖先去永久的住地,嗩吶匠們滿含悲情,奏起哀傷的曲子,似乎連天地也吹愁了;你再看,張家的羊肉館開張了,李家的孫子過滿月了,高家的兒子考上大學了,王五搬新家要暖窯了……一曲曲嗩吶表達了子洲人喜悅與悲愁之情。一個真正的子洲人出生在嗩吶里,升學在嗩吶里,成家在嗩吶里,死亡也在嗩吶里。歡樂是嗩吶,憂傷也是嗩吶,生生世世都在嗩吶聲里輪回和升騰。
在子洲,嗩吶匠是很尊貴的。每逢過紅白事的時候,主家要好吃好喝地待承,煙酒不在話下,要是吹累了,歇一歇,吃一大碗羊肉面,大塊的羊骨肉,抗餓的大面片,紅紅的辣子油,酒足飯飽,把嗩吶頭擦一擦,試上一兩聲,接著再吹,這下吹的更瘋狂。把平時惡氣、怒氣、豪氣都吹在嗩吶里,似乎在向上天發(fā)出囂張的叫板。正因為這樣,凡是嗩吶匠個個都是肥頭大耳,不可一世。等過事一完,把嗩吶用布一包,夾在腋下,行走在子洲大街上,猶如凱旋的將軍,行人們總要讓他一步。聽說,他們的工錢是按小時算,一個小時至少五百元,水平高的還可再要價,想想看,一天好幾個小時,一月三十天,掙的銀子白花花的。怪不得初三的一個同學說,我不想上高中,也不想上職中,我就是想吹嗩吶,那多美呀。我無語了,不知是勸他上學呢還是遵照他的意愿。
秧歌,延安的好,綏德的好,其實子洲的也好。要問子洲人最愛什么運動,大概沒有會說還有第二種。子洲城的中心廣場,是子洲的文藝中心,那就是一個秧歌的海洋。每到晚上,華燈初上,老老少少的人都聚攏大石牌樓下,十幾支秧歌隊各顯風采,年輕美女的妖嬈,小伙子的奔放張狂,老頭老太太小心翼翼,搖頭晃腦。他們高舉著旋轉(zhuǎn)的花傘,揮舞著大扇子,東扭西扭,在喧天的鼓聲中,變換各種隊形,經(jīng)常地互相穿過對方的隊伍,再回轉(zhuǎn)過身來,互相挑逗著對方。有的人為了增強歡樂氣氛,還穿上了戲裝,大紅大綠的,十分搶眼。
縣上搞大型活動,秧歌是必須的,那陣勢,一街兩行的觀眾,中間是整齊的秧歌隊,如同古代打仗一樣的雄壯和嚴肅,幾十人幾百人的隊伍,安靜時鴉雀無聲,指揮一個手勢,突然山崩地裂地揮舞起來,然后就是不可遏止的歡快,十分盡興,等到那指揮再一個手勢,則風平浪靜,天空地闊,所以這指揮也得個能干的角兒,他往往是秧歌高手。最不可思議的,這個角色有時由一個小嬌娘擔任,更顯得風姿綽約,別有風致。讓人想起韓世忠大戰(zhàn)黃天蕩,梁紅玉擂鼓助軍威,紅旗獵獵,戰(zhàn)鼓咚咚。
我們學校就有這樣一位女教師,是子洲的秧歌大拿,秧歌文化傳承人,大凡各種歌舞類節(jié)目,只要經(jīng)她排練,那就非拿頭名不可。記得那年教師節(jié),她排了一個節(jié)目,抽了二十來位教師參加,我被安排了一個角色,演一個支教干部,經(jīng)她一教導,我這笨手笨腳的居然登了臺還當了一回舞蹈演員,想起來都不可思議。是不是人到了陜北都要松松腿腳,練練嗓子?(煉鋼廠 趙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