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北風(fēng)“呼呼”地吹掃著黃土塬上的塵沙,無數(shù)個日夜里肆無忌憚。高粱收回了谷倉,玉米也上了架,那樹葉花草忍受不了嚴(yán)寒,紛紛褪去了綠意,仿佛一夜間已到了暮年。倒是塬上蘋果園里來不及摘的蘋果,像是宿醉的美人,嬌態(tài)依在又不施粉黛,沁人心脾的果香彌漫了整個黃土塬。父親站在果樹下,望著那壓彎枝頭豐富了世界粉粉嫩嫩的蘋果,頓時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線。
家中的果園在整個黃龍縣并不算大,但在劉家園子卻是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,一棵棵桃樹、蘋果樹、核桃樹像一個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,枝葉蔥蔥郁郁,樹干形態(tài)挺拔,一副要在秋收時攀比累累碩果的模樣。這一切都是父親的功勞,父親對待果樹就像對待孩子一樣,即使他的眼睛和手患有殘障,但他依舊賣力地給果樹施肥、澆水、除草、除蟲,整個果園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。閑暇時,父親會在果園里轉(zhuǎn)悠,在果園周圍架上鐵絲網(wǎng),防止山羊、野兔進來啃食樹皮。
春來時,果樹開了花兒,白的潔白無瑕,紅的熱情似火,粉的嬌若晚霞,鮮艷極了,映襯著陜北的黃土地,成了黃土塬上一道亮麗的風(fēng)景線。父親看著一簇簇、一捧捧稠密的花瓣兒,心中便有了計劃,操著柴刀到澗畔底的柳樹上砍一根木棍,削了枝丫,對著果樹的大枝干上敲幾下,讓花瓣兒落去一些,父親說這么做是為了讓秋天的蘋果結(jié)得更大。夏時最是忙碌,除了要給地里的莊稼除草和施肥,父親還要給每一顆蘋果都套上既能防冰雹擊打,還能防鳥蟲啄食的蘋果袋,他用一只手將成千上萬的蘋果袋套得整整齊齊,鄉(xiāng)政府的工作人員下鄉(xiāng)考察都驚嘆不已。
到了深秋,外表粗糙,內(nèi)心細膩的父親便將蘋果一個個摘下來,套上防撞泡沫,按個頭大小分開,放進先前準(zhǔn)備好的紙箱子里,生怕蘋果有磕碰。有的人圖快,在地上鋪塊破棉被,抱著樹枝使勁晃蕩幾下,掛在樹梢的蘋果就噼里啪啦落了一地,雖說摔破的也有,但是比起雇短工摘蘋果來說,這花費還是節(jié)省了不少。父親說這樣的蘋果不長時間就會腐爛變壞,會給賣水果的人造成很大損失,因此,他寧愿多花一些錢也要雇人一個個地摘。父親多年積攢的信譽得到了村子里收蘋果商販的認(rèn)可,總是不看蘋果質(zhì)量,直接裝上車?yán)。商販有時看到父親手眼不便,還幫忙把果園里挑剩下的蘋果全部搬回家。
質(zhì)量差一點的蘋果賣不得好價錢,父親舍不得賣掉,便把一些小的、品相不好的挑出來,儲藏在窯洞后面的地窖里,留著自己吃。每年蘋果成熟時,父親都會郵寄一些過來,當(dāng)然給我郵寄的都是個頭大、顏色鮮艷、在紙箱里裝得整整齊齊的好蘋果。當(dāng)聽說我想給朋友帶一箱時,父親毫不吝嗇地多郵了幾箱,說是自己種出來的蘋果綠色健康,其實他是想把黃土高原上蘋果的芬芳傳遞到漢中,讓漢中的土地上也果香四溢。
去年冬季,把家里安頓好的父親,背了半口袋蘋果和一塊肉從劉家園子出發(fā),拖拉機、汽車、火車,幾經(jīng)輾轉(zhuǎn),終于在傍晚來到我工作地勉縣。當(dāng)我下班回家后看見斜著身子坐在沙發(fā)上的他,滿頭白發(fā)在燈光下閃爍了刺眼的寒光,黝黑臉上的褶皺像劉家園子山后那一道道深溝,干枯的右手握著好些年前我送給他的水杯,穿了好幾年的中山服失去了鮮麗的光澤,褶皺的皮鞋即使打了鞋油,依舊沒有光澤。見到我回來,父親高興地站起來說:“沒給你打招呼我就偷偷地來了,我一個人在家待不住。”其實他并不是在家待不住,只是找一個來看我的理由?粗鴿M是滄桑的父親,我頓時滿心愧疚。我常以工作忙為由,忽略了千里之外的父親,以及儲藏在地窖里的蘋果香味。
前些天,父親打電話告訴我,他已經(jīng)給我郵寄了幾箱剛從樹上摘下來的蘋果,還說今年的蘋果價格不高,讓我吃完的時候給他打電話,他會托村里人幫忙郵寄一些。我把父親郵寄蘋果的消息告訴妻子,讓她及時去快遞站取,一直善解人意的妻子竟責(zé)備起了我,說我只記得吃蘋果,卻不記得把父親接到勉縣來住一些日子,妻子的話讓我無地自容,于是我趕緊拿起電話打給父親,讓他安頓好了家就來勉縣,電話那頭父親聽了甚是高興。此時,我突然又想起了去年冬天父親千里迢迢背著蘋果和肉來勉縣的場景。以父親那執(zhí)拗的性格,今年來勉縣時,一定少不了在背包里裝的蘋果,他似乎忘記了自己已近耄耋之年。
距父親來勉縣的日子已不遠,我站在漢江堤畔上翹首以盼,隔著崇山峻嶺,似乎已經(jīng)看到父親打開了窯洞后的地窖,我留戀了無數(shù)個日夜的濃郁蘋果香味,頓時彌漫了整個院子,彌漫了黃龍縣,彌漫了整個黃土高原。(煉鋼廠 薛生蓮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