陜北的肌膚到了秋收就開始裸露了，這里一片空白，那里一片繁忙，這里落葉紛飛，那里秋草枯黃，全不見仲夏時的生機盎然。多少農(nóng)家人在陡坡溝洼地上，用镢頭修一個小平臺，擱得下一背莊稼就夠了，用長繩捆扎好一背莊稼，翻身爬起，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。這些溝洼地可去不了驢、騾，更別說勒勒車了，就靠著人的脊背肩膀，多跑幾趟，把一捆捆莊稼背回到打谷場上。

在那些年，陜北種莊稼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，但為了那一碗米香，無論多苦，也要探補得把莊稼多種些。莊稼地都長在溝洼地，從播種開始，一家人只要能動的，都是磨在地里，靠镢頭一下一下挖，直到把整塊地翻一遍，才能播種。父母那一代，哪一家的孩子都是好幾個，人多了，吃喝拉撒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，若不多種些糧食，萬萬撐不到第二年的秋收。何況陜北自古以來都是看老天的心情吃飯，多種一些，多多少少能彌補欠收的年頭。

秋收時節(jié)，一家人就開始忙著把地里收割好的莊稼往回背了。大人小孩，只有有些力氣，都去地里背，一副忙碌的景象。爺爺曾是一名退伍老兵，參加過解放戰(zhàn)爭，退伍后又當(dāng)了多年的村支書，作風(fēng)一直硬朗，革命勝利后便深藏功與名，跑到老家的溝洼地上轟轟烈烈種起了莊稼，他覺得憑自己勞動收獲的每一粒米都是香甜的，如此要強的一個人，也是深深忌憚老家的每一寸溝洼地，以至于他說自己像驢，尤其是收割莊稼時，背上背一大捆莊稼緩慢地行走在蜿蜒崎嶇的小路上，像極了老驢馱著一捆草料。一家人一直要忙碌到每一粒米都收進倉窯里。

爺爺在當(dāng)村支書時，也曾帶領(lǐng)著生產(chǎn)隊響應(yīng)國家“打壩造田”的號召，農(nóng)閑時沒少把溝洼地平整改造。我也記著小時候村支書帶領(lǐng)大家“大會戰(zhàn)”勞動，大伙兒扛上自家的镢頭、鐵锨修田梯，打旱壩的熱鬧場景，那時大家的勞動號子可以沖破云霄，坐在山對面依舊清晰可聞。在爺爺?shù)膸ьI(lǐng)下，十多年下來，村里梯田著實增加了不少，每年收到的糧食，除了“交公糧”外，依舊剩余不少，哪家的倉窯架洞都是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?。?jù)父親講，他當(dāng)年結(jié)婚時，爺爺給他分了二十多裝糧食，雖說平時沒什么閑錢，倒也不擔(dān)心忍饑挨餓。父親常常懷念爺爺帶領(lǐng)大家“大會戰(zhàn)”的情景，也總鑒爺爺?shù)氖陆虒?dǎo)我，要想碗中米香，一定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換得，不然只能站在風(fēng)中聞著遠處飄來的米香了。

自進入陜鋼漢鋼工作后，我每年也會在岳父家?guī)兔υ杂筒?、割麥子、種水稻，岳母說我這個喝墨水的人還能熟練地使用鋤頭、連笳、背篼等工具，實屬難得。其實她不知道，小時候我也是看著父母犁地、播種、收割，守著青苗，聞著米香長大的，農(nóng)具的使用自然不在話下。當(dāng)岳父把菜籽榨成油，岳母把水稻碾成米時，我是頗有自豪感的，這每一粒米，每一滴油，也夾雜了我的汗水，吃起來也會格外香甜，也是這時，我終于明白父親用爺爺?shù)氖吕齺斫虒?dǎo)我的那些話了。

二十世紀末國家出臺了“退耕還林”政策，許多溝洼地不再需要平整，國家也逐步取消了幾千年來“交公糧”的歷史，這一惠民政策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陜北人感慨萬千，種出來的莊稼每一粒都是自家的，政府還給植樹造林的人家發(fā)大米白面。那時，父親帶我去鄉(xiāng)政府的糧站領(lǐng)米面時，聽到旁邊一位大爺笑呵呵地說：“黃土都埋到脖子了，還能遇到種來的糧食自己拿，政府還給補助錢和糧這樣的好事，日子有盼頭嘍”。爺爺是在九十年代初便去世的，自然是無緣見到這樣的盛況，若是他能過上這樣的生活，指不定有多高興，在他的世界，最好的莫過于一碗米香。

父親自去年拾掇了自己收糧食的攤張后，在爺爺曾帶人打下的梯田上種玉米搞養(yǎng)殖，一年的收入頗為可觀，這與國家的給的惠民政策密不可分，也與父親的勤勞務(wù)實也頗有關(guān)聯(lián)。每一次給父親打電話時，父親還是“啰嗦”一大堆，“鋼廠的工作挺好，以后要好好干，能做到的就多做一點，現(xiàn)在的廠里沒有多累……”在父親的眼里，能吃苦耐勞，就能過好日子，雖說這句話不一定適合任何時期和場合，但始終保持求真務(wù)實的素養(yǎng)斷然不會錯的。就像爺爺?shù)哪且煌朊紫?，傳給了父親，父親又傳給了我，以后再一代代傳下去，始終是一碗米香。（煉鋼廠  薛生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