兒時的記憶正在腦海里不斷消退,但8歲那年姥姥的樣子卻始終刻在我記憶深處,那一年70歲的姥姥穿著一襲深褐色旗袍來參加表哥的婚禮,高高挽起花白色發(fā)髻,依然白皙的臉龐笑得如同盛開的牡丹,雖年事已高,仍不失高貴典雅。看著眼前摩登的姥姥,我們這群小輩們都驚呆了,不禁的稱贊她打扮起來真好看。那一天,她賺足了大家驚喜、羨慕的眼光……
媽媽曾告訴我說,姥姥是正經(jīng)的上海人,姥爺在戰(zhàn)爭年代曾給國民黨任職,在上海被日軍俘虜后,又被國民黨以交換戰(zhàn)俘為條件救了回來。那時候的姥爺走南闖北,歷盡人生沉浮,在被俘后身體遭受了磨難,最終選擇了回鄉(xiāng)。他從上;貋頃r就帶著姥姥,據(jù)姥姥回憶,當(dāng)時日本敵機就在頭頂“嗡嗡”作響,所有市民都給自家窗戶上涂了黑漆,民眾不敢上街,時刻擔(dān)心身首異處丟了性命。為了遠離戰(zhàn)爭,姥爺費心盡力的說服了姥姥的父母,帶著她回到了陜西。他們在上;疖囌玖粝铝艘粡堈滟F的照片,姥姥穿著旗袍,剪著齊耳短發(fā),依在頭戴禮帽身著長衫高大英武的姥爺身旁,顯得十分嬌小,那一年,姥姥20歲,姥爺28歲。
后來,姥姥每次看見這張發(fā)黃的照片都會說:“貴生跟我說陜西有多好,把我騙到陜西來了。”聽說姥姥剛回鄉(xiāng)時,適應(yīng)不了陜西人的生活方式,總是悶悶不樂。吃不慣面條的她,寧肯餓著幾天不張嘴,直到老舅奶奶把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捧白米拌了糖蒸成米飯端給她時,她才破涕為笑。姥爺回鄉(xiāng)后在家鄉(xiāng)辦起了小學(xué),姥姥就開始教書,還負責(zé)公社的婦聯(lián)工作。也許,那個年代有才華的人都逃不過文革,曾在國民黨任過職的姥爺最終在文革的折磨下離我們而去,這是姥姥記憶中最不愿意翻開的部分。
從舊照片中看不出姥姥旗袍的顏色,但那是一個女人如花盛開的年齡,是我見過姥姥最美的時刻。后來我知道那面料是藍色燈心絨的,因為姥姥把旗袍裁剪了,給我們做成了鞋子,女孩子是貓兒頭的,男孩子是虎頭的,那是姥姥在油燈下一針一線繡了好久才做成的。每當(dāng)想起那雙漂亮的貓頭鞋時,總覺得遺憾,鞋子被我踩濕后媽媽放在炕洞里烘干時,被不知情的姑姑燒炕時給燒掉了,從炕洞的燒灰中取出來的是兩只焦黑但針腳依然細密可辨的鞋底。
姥姥后來回過一次上海,趕赴她父親的喪禮,身為資本家的父親給兒女們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遺產(chǎn),按照遺囑姥姥可以繼承價值30萬的房地產(chǎn)股份,但她最終還是放棄了,休養(yǎng)了段時間后又回到了陜西;貋淼臅r候她穿著一件黑色旗袍,那時的她已不再挺拔,人瘦得撐不起衣服,但旗袍賦予姥姥華美的氣質(zhì)卻不曾改變,上海女人骨子里的氣韻與旗袍的美交相輝映。
在我上高中的時候,姥姥的身體就越來越不好了,進食很少,人瘦得只剩下骨頭,暑假里我陪著母親去看她,她那雙微閉的眼睛里發(fā)出亮光,折射出愉悅的信號。她讓舅舅給自己、母親和我照張相,并要母親給她穿上旗袍,可姥姥明顯體力不支,坐在輪椅上就像一樁枯老的樹根,媽媽不忍心反復(fù)的換衣服折騰她老人家,就沒有答應(yīng)她。那張照片姥姥沒有穿旗袍,之后就再也沒見她穿旗袍了……
“生命是一襲華美的旗袍,上面爬滿了虱子。”這是張愛玲,一個典型的上海女子對人生的看法。而從姥姥質(zhì)樸無華的經(jīng)歷中,我看到了她宛如旗袍的一生……(計量檢驗中心 楊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