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我爸一向有時差。
小時候記事起,我見他的時候總是很少。偶爾他騎兩個小時的自行車從縣城回到家,我卻已經(jīng)睡了,天不亮,又趕著自行車去上班了。無垠的山路,隔著三十多里的時差。
家里田地樹林交公了,他的單位也改制了,我也要上小學了,一間三十平米的筒子樓拿一道窗簾分開的兩居室,最終讓一家人蝸居在這陌生的縣城。白天他去外面的工地當學徒,晚上在已經(jīng)倒閉的廠子綁鋼筋,三個小時十一塊錢,手快計件。我見到的總是他無盡的疲倦和動輒就是巴掌的打罵。小心翼翼的害怕,隔著只有一道簾子的時差。
生活慢慢好起來了,我爸帶班了,也能接一些小的私活了,我也上高中住校了。他的時間不再像幾年前那樣趕了,但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,訓斥和責罵是常有的事。青春期的叛逆嘗到了和他對抗過后的快感,冷暴力也是讓我內(nèi)心暗爽的最簡單途徑,遇到我想聽的還則罷了,不愛聽的我就回出租房了。他也不能像小時候一樣抽我了,我已經(jīng)比他高一個頭。無言,是擺在我們面前現(xiàn)實的時差。
我喜歡了一個女孩,是我們班同學,坐在我的左手邊。我們沒有像其他情侶一樣高調(diào)示愛,每天都埋頭數(shù)學和理綜的試卷,我們都在認真備戰(zhàn)高考,甚至比以前更努力,即使只有一個過道的距離,我們都相互不理。
高考完了,我爸還是知道了,我能感覺到他有什么要和我說。
“你,上學分心了?”
“沒有。”
“那這是啥?”那是一張她寫給我的一張紙條,上面寫著:我們一起報西安吧。
“你翻我東西了?”
“我翻你東西?那你就別去上學了,我給你把媳婦取了就對了,還上什么學??”
“我借你10萬塊錢,工作了就還你。”
終究那一巴掌沒有打下來,我對著他,他看著我。沉默,隔著我們父子間深深的時差。
大學我最終還是去了,我們之間基本沒有話可說。
再次說到我的話題,依舊只是之言片語。
“你們,還在聯(lián)系?”
“嗯?哦,嗯。”
“后面會結(jié)婚?”
“是。”
“我沒上過學,但是我知道學生這種一般都沒有太好的結(jié)果,最后走不到一起的基本沒有,這一輩子的事,你,考慮清楚。”
“我早就考慮清楚了。”
“那明天讓你媽炒幾個菜,讓她來家里玩吧,你媽準備了個紅包,時間長了,別把我們家看小了。”
我爸沒上過學,卻寫的一手好字,勁道方遒,他做人也是一樣。
那一年,我大三。我詫異萬分的不只是他突然的一番話,還有就是后來的一些安排。這,我也說不上來。
直到前年的一天,妻子給我打電話:“爸從架子上摔了,很嚴重,在中心醫(yī)院。”
我發(fā)瘋似的趕到醫(yī)院,從未覺得如此的惶恐。我周圍的人全都變得模糊,遠遠近近的人潮聲拉扯到很長、很長,生腥味壓著我的鼻腔讓我忍不住想要嘔吐,流到嘴邊的全是咸甜的口水,心肺抽的厲害,氣管堵得發(fā)慌,我忍不住戰(zhàn)栗。我從未如此厭惡醫(yī)院里那生冷的氣息,也從未如此迫切的渴望著醫(yī)生的檢查。
我叫不醒他。
我爸在他21歲時送走了我爺爺,27歲時埋了我奶奶。
坐在醫(yī)院的臺階蜷縮成一團,川流不息的大街和我一毛錢關系都沒有,無力的我連一只香煙都抽不出來,我把它們?nèi)喑梢粓F丟掉了。很多年沒有流過眼淚,那一天我流了很多年的眼淚。
我守了三天三夜,我害怕,害怕這一別便是永遠,我從未如此需要他。
生與死的時差卻是那么真真的真實,好在一切都往順心的方向走了。
這兩年我爸終于是閑了下來,辛苦了一輩子的人,身子變得單薄。在家?guī)O子。我因為工作的原因,和家里聚少離多,我們的時差倒了過來,我也變成了年輕時的他。
我爸頭發(fā)也越來越少,花白的青絲也越來越多,也總是打電話讓我回去,很少喝酒的他每每也挨著我坐,讓我陪他喝上幾杯。
按時吃飯,多喝水,我們一切都好到的,只是有好久都沒見你了。
我已經(jīng)淚流滿面了。(煉鋼廠 鄧銳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