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爺爺是一個非常嚴(yán)厲的人,從小我就怕他,不茍言笑的面龐加上時常訓(xùn)人的語氣,總讓我忌憚與他的交流,這也便導(dǎo)致了我從小與他的交流甚少。我記憶里的爺爺很少笑,總是板著一張臉,一副封建大家長的樣子,在我們這一輩的孫子孫女里面,擁有絕對的權(quán)威。這權(quán)威也更拉遠(yuǎn)了他與我們的距離,他常常像一個旁觀者一樣,遠(yuǎn)遠(yuǎn)看著孩提的我們嬉笑玩鬧,但從來不會近身,也不會有一絲笑意,就那樣一直靜靜地看著。
我是在一個炙熱的午后接到老家的電話,得知年近九十的爺爺身體不佳,將近西山,迷糊中他總念叨著四處拼搏的兒孫們。掛下電話后,我內(nèi)心久久不能平復(fù),實在難以想象,曾經(jīng)那個威嚴(yán)的如大山一般存在的爺爺,也會有倒下的那一天;叵肫饋砟X海中很少溫情的畫面,他總板著臉告訴我們很多道理,讓我們要做有用的人,教我們什么是成長。
我回到老家的時候是一個陰雨的天,一如我的心情,像是罩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,壓的我喘不過氣。這次回老家的心情一如往常沉重,但又不似以往的沉重。以往每次回老家,沉重的是總覺得自己這些年來辜負(fù)了爺爺?shù)囊环虒?dǎo),離他希望的樣子相距甚遠(yuǎn),也怕他每每問起工作怎樣,生活怎樣,在我看來,工作尋常,生活勉強湊活的我從未真正得到過他的青睞。這樣的對話在我看來就像一場刑訊一樣難受,所以這些年,我很少回老家看望他們。這次回來的情緒像是有些近鄉(xiāng)情怯,更是有些難以置信,怎么也無法接受我心中大山一樣存在的爺爺行將就木。
我知道爺爺這兩年身體每況愈下,近幾個月也幾不能行動自如,每日躺在床上度過,但是當(dāng)我親眼見他虛弱的在病榻上躺著,呼吸弱的幾不可聞,一股酸澀感直沖兩眼,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,心頭像被壓上了一塊巨石一樣沉重。奶奶輕聲提醒迷糊中的爺爺:“孫女回來看你了。”爺爺睜眼看著我,過了半晌,才反應(yīng)過來,招手叫我近前。
爺爺示意奶奶扶他起身,我勸說他躺著,躺著能舒服點。他搖著頭說:“我躺得夠久了,你難得回來,我想同你好好聊一聊。”說罷手撐著床兩側(cè)艱難地往起來挪,我扶住他,剛一使勁,他便起來了。我有些難以置信,爺爺一直身材魁梧,在我們印象中一直是大山一樣的存在,依稀記得,兒時我們半大不小的孩子四五個都能掛在爺爺身上,齊力也推不倒他。望著眼前這個枯瘦如柴的老人,實在難以與兒時記憶里的爺爺重疊。
爺爺看了我許久,就那么一直看著,一言未發(fā),我也任由他看著,未發(fā)一言。半晌,他掀動雙唇,欲言又止。我想他大概是要問我近況如何,我便說道:“爺爺,您不必掛心我,我都挺好的,工作挺順利,生活也順意,您心放寬,不必操心我們。”他微微點了點頭,輕輕扯了個笑容,嘴里念叨著: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接下來就是沉默,他像是在醞釀什么,又像是不知如何與我這個不常交流的孫女閑話家常。
而后,他長舒了口氣,說起很多我兒時的事,他用那種回憶往事的語氣,講了很多我們不曾關(guān)注到的往事。他告訴我,他從來不知道怎么逗小孩開心,也不會與我們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玩耍,但是看到我們燦爛的笑容,他覺得生活很滿足。他常常想,孩子們可以沒有大作為,但不能走邪門歪道,所以自小就對我們十分嚴(yán)厲,成績沒考好批評兩句就算了,但為人處事絕對不能偷奸;,千萬不能干不地道、不實誠的事。他還語重心長地告誡我,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,“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。從小到大我們經(jīng)常聽他說這一句,他說,他雖然沒什么文化,講不了大道理,但這十五個字是他覺得對為人處事最精辟的總結(jié),他希望我們每一個人都能做到。自小在這樣的耳濡目染下,我們不說大仁大義,但每一個人也都是敦厚處事、善意待人的。
那天他對我講了很多,大多是回憶往日,我們孩提時的時光。那一次是我們最平靜最溫馨的一次交流,我驚異于他事無巨細(xì)的記得那么多我都依稀模糊了的往事,在他講來,竟像昨日一般。他放松了與我講,我也放松了聽,時不時撒個嬌,我發(fā)現(xiàn)我不像往常那樣小心翼翼,如履薄冰,他的脾氣也平和了許多。我們許久未見,就在這樣一個沉悶的陰雨天,以前所未有的輕松疏解了多年的隔閡。
我很欣慰有這樣一個午后,那天我看到了他很多很多的笑容,也聽到了從未聽過的心聲,知道了那一副威嚴(yán)的皮囊下是一顆柔軟的心。我也會后悔,這些年懷著對爺爺?shù)木次,從來沒有敞開心扉與他交流過,以致爺孫間推心置腹的交流來的這樣遲。
雖然這一刻遲到了許多年,所幸它沒有缺席,在我心里爺爺像是一盞明燈,在前方照亮我前行的路,雖然兒時的這盞燈因為我們不善交流而看起來遙不可及,但其實只要它一直都在,無論何時,敞開心扉,都觸手可及。(煉鋼廠 侯娥)